結束了棉仔齒的創業夢以後
有位朋友想在恆春的南灣做一種生意,找我爸爸合作
那時有漁民在南灣附近捕「海ㄤ」,也就是鯨魚
這位朋友想標下鯨魚的內臟來做成飼料和肥料
找我爸爸去幫他管理這項產業
無奈漁民捕鯨魚的漁獲量太差,這個生意也做不成
我爸爸只好又無功而返

之後,有一次我爸爸回嘉義,去找朋友黃欽成
黃欽成問他:「你要回來當兵了喔?」
「什麼當兵?」
「你不知道喔?再過十幾天你就要去當兵了啊!」

原來我爸爸把他的戶口借放在黃欽成那裡
那段日子,國民黨政府對民國17、18年次出生的人徵兵
必須當兩年兵的人徵到第17號,我爸爸的編號是第34號
所以很幸運的只要當四個月的國民兵

因為他是一個「戶口吊滴電火挑ㄟ郎」,不容易聯絡得上
(戶口寄放在別人家,居無定所,
就好像把戶口吊放在路邊隨便一根電線桿一般的游離人口。)
還好我爸爸那時候剛好回嘉義得知這件事
否則被徵兵的人未報到,是會被當成犯人一樣通緝的

結果我爸爸先在朴子國小接受了十幾天的訓練
做一些踢腳步和其他的戰鬥訓練,還有一些常識的上課
又過了一段日子,才被調到嘉義吳鳳廟附近的營區
開始服四個月的國民兵役

經過一段軍事訓練,我爸爸當了班長
「阿內卡涼,無免站衛兵!」
一個班有12個人,其中八、九個都是流氓

我爸爸這個班長當得很涼,沒什麼認真在操練
他常常叫弟兄輪流趴在地上,假裝在做伏地挺身
其他人則站在旁邊聊天說笑
等教官走近,就趕快叫趴著的那個人開始做伏地挺身
當教官問說:「怎麼都沒有在訓練?」
其他人則表情認真的活動筋骨,假裝也要開始大展身手…

當兵期間還發生過一個插曲
有一天,我爸爸的其中一個班員不知何故
被中國兵仔的少年中尉用布帽子打了頭
我爸爸這班阿兵哥替這位班員抱不平
就藉口說這頂帽子上面有一個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帽章
怎麼可以用這頂帽子來打人、侮辱人,而加以抗議

於是發動全隊一百多人「罷飯」(不肯吃飯)
堅持要那個中尉來道歉,才肯罷休
中隊長怕事情鬧大會有責任,出面說情,拜託大家吃飯

我爸爸說第一班是「鄉下人」,比較怕事,一勸就走了
我爸爸的第8班,卻是怎麼勸都不肯進去餐廳吃飯
一直到那個「中國兵仔」的中尉出來道歉才肯罷休…

當時的軍中生活很嚴格,連生病都不可以出外看醫生
除非你拿酒請教官和站衛兵的人喝,就可以偷溜出去鬼混
當兵要結訓時要拍紀念照,長官問誰認識什麼攝影師可以來做這件事
我爸爸說他認識,就利用這個機會出軍營去「磨非」(閒逛)了兩三夜
回來騙說因為久久找不到攝影師,教官也沒有罵…

當兵期間,好友王燕山還和新婚的太太來「面會」
帶著一盒滷好的、排得很整齊的五花肉來送爸爸
爸爸請第8班的弟兄們分享,一下就吃個精光了

退伍後,我爸爸又有一次創業,這次是做梳子
當時的梳子只有木頭做的,不像現在的梳子有各種材質
我爸爸看到理髮廳有鋁做的梳子,覺得很新鮮
一問之下,價格貴得嚇人,我爸爸於是動腦筋想生產它來賺錢

一開始是用人力去鋸鋁合金,速度很慢
我爸爸想說一定要用機器來生產才會快,開始想辦法設計
那時候台灣物資匱乏,為了找「風鋼」做的「卡達」(一種圓型刀鋸)
找遍了台北、台中和高雄的五金行,才找到了三、四塊卡達

當時沒什麼資金,也沒「所在」(生產的地方,例如工廠)
就去找他高等科的朋友和仔(吳江懷),因為他有一間閒置的草蓆工廠
雖然和仔的工廠馬達只有「半馬力」而已
但我爸爸和和仔就利用這個機器開始做
當時「請電」(申請電力)也不簡單,還好這間閒置的工廠已有電源

我爸爸到台南去買墜機機體的廢鋁合金來裁製
自己設計,自己想辦法,土法煉鋼,「硬想硬做」
慢慢的,三個齒孔、三個齒孔的車,一次只能做三、四支梳子
做得很不順利,也很辛苦,累了,兩個人就倒在旁邊的稻草堆上睡覺

剛剛做出來的梳子,雖然產量很少,但也開始拿到市面上賣
我爸爸選擇去當時台灣「洋品」(舶來品)的大本營彰化
但是很少有店面願意讓這些梳子寄賣
只有幾打的梳子,卻跑了很多地方,大部份都碰壁

少數幾個好心給我爸爸的梳子寄賣的店家,通通賺了錢
消息傳開,商人都來搶購這些梳子去賣
可是梳子的產量實在太少,供不應求,爸爸還只收現金,不收支票

由於我爸爸和和仔實在沒什麼本錢,就去找我爸爸的堂哥吳鼎來投資
吳鼎投資後,他們就去嘉義租了一間有三馬力馬達的工廠
我爸爸自己設計所有的製造過程
(爸爸說到這裡,笑著說:「我年輕時頭腦還真不壞!」)

請了12個女工,拼命生產,情勢大好,利潤有四倍那麼多
吳鼎說:「我們應該來申請專利!」
但是因為申請專利很不簡單,而且以當時不尊重智慧財產的環境來看
申請了專利也沒有辦法杜絕抄襲,於是作罷

我爸爸和和仔這時因為錢賺來得太容易
常常在晚上跑去喝酒,「昧曉想」,沒有為將來打算,也沒有存錢
後來豐原、田中開始有人偷學、模仿,也做出了一樣的梳子
競爭一來,利潤就降低了,我爸爸後來將工廠留給和仔
自己又去流浪了

曾經有一度我爸爸又看到鋁門窗的商機
當時鋁門窗剛在日本流行起來,我爸爸覺得這個會賺錢
也曾找到日本人談合作,找了幾個朋友想發展,無奈大家都沒本錢
邀堂哥吳鼎投入,但吳鼎沒有興趣。兩年後,鋁門窗價格漲了好幾倍
「當時如果早點進入這個市場,『真正ㄟ賺到並過!』。
(真的會賺翻了)『沒錢做沒頭路,得是阿呢!』
(沒錢就沒搞頭,就是這樣)」

我爸爸後來流浪到宜蘭、南方澳這一帶
因為他高等科同學吳昭木的哥哥,和人投資100噸的小船在那邊捕魚
吳昭木找我爸爸一起去南方澳「討海」
捕旗魚、鯊魚,在船上作一些雜役或釣魚

(吳昭木綽號是カサ,發音似「卡撒」,日文意思是斗笠。
他個性天真風趣,從我懂事後,就常常看到他來我家走動
是爸爸的朋友之中我比較熟的

我記得他有一次到我家來聊天,說起以後的退休計畫
他說退休後,要先去環遊世界,回來之後
「我要買齊從創刊號到現在的日文版『讀者文摘」』,
在地上挖一個洞,鑽進去沒日沒夜的看個夠,
誰都不要來吵我…一定很過癮!不知道有多爽哩!」

我當時大概是小學吧,看著這位伯伯站在我家貨運行裡
說的是興高采烈,像孩童般的手舞足蹈,興奮得不得了
我聽得也是很高興,打心底喜歡這個像孩子一樣的吳伯伯
很希望他的退休夢想能成真,也很認同他那種看書的狂熱
他說這些話的那一幕,一直很鮮活的在我的童年記憶裡
只是,我不懂,看書就看書
為什麼要那麼麻煩的在地上挖一個洞躲起來看?
好有趣的吳伯伯!)



(1958.12吳昭木從澎湖軍中寄給我爸爸的相片)

當船員的要先去海關申請許可證
我爸爸去申請時,當時的辦事員看了我爸爸的資歷
對我爸爸說:
「你有這種學歷,又經過『海員養生所』的正式訓練,
坐過運輸船的人為什麼來做這種粗工?
你應該可以做更好的工作啊!」
「因為找不到頭路,沒辦法!」我爸爸說

我爸爸剛剛開始跟這種船出海捕魚時,暈船暈得很厲害
吃了吐,吐完再吃,吃了又吐…非常辛苦
由於捕不到什麼魚,沒什麼收入
我爸爸和吳昭木做了六、七個月就離開了

爸爸說了一個討海時的小插曲
捕漁船有時候會抓到河豚
大家都知道河豚雖然美味,但沒處理好,吃下肚是會毒死人的
有一個基隆人懂得殺河豚,每次煮來吃,大家都不敢碰
只有我爸爸敢吃,吃了兩次,說河豚果然非常好吃
魚肉和湯都非常的清甜
有一次朴子的友人慶元來訪,也跟著吃吃看
結果慶元吃到連鍋底的最後一滴湯都沒放過,大呼過癮

離開捕漁船之後,吳昭木提議:「我們來賣粽子!」
那時同學王燕山在台北的一間營造廠當監工管理
他幫忙湊了一些木材料,捆起來寄火車運到南方澳給我爸爸他們
我爸爸再請人利用這些木料做成一台推車,準備做生意

一開始兩個人都不會包粽子,胡亂包好之後
粽繩頭一提起來,粽葉紛紛鬆開,糯米和餡料漏光光,灑了一地
租屋附近的太太們看他們這樣不是辦法,就過來教他們包粽子
煮好的粽子利用推車推去漁港賣,還自己取名為「肉粽大王」

兩個人一邊賣粽子,一邊在推車旁邊看起有關電器和機械的書來
一點都不像生意人,可以想像生意也不會多好,勉強餬口而已
肉粽在夏天生意更不好,他們就改賣冰品「粉繚仔」(細粉條)
但也只撐了幾個月,就收攤不賣了,把推車送給慶元去利用

這期間有一位朴子的好朋友辜清有,剛好來宜蘭的天主教會當傳教士
他看我爸爸和吳昭木的處境不佳,就幫他們兩個申請「貧民」的身分
可定時領到教會發送的奶粉和奶油等救濟品

兩個人將奶油拌飯吃,說很香又營養
還泡牛奶請以前一起跑船的弟兄們的孩子喝
那時期雖然沒什麼錢,但心情卻很快樂

租屋處的隔壁是一間酒家,只隔著一堵牆壁
不時可聽到那些酒家女子下班時間
「ㄍㄧㄍㄧㄍㄚˋㄍㄚˋ」的笑語聲
連刷牙的聲音都會傳了過來

有點混熟之後,我爸爸教她們唱一句南部流行的歌:
「有嘆--沒嘆嘛丟喝淡薄」(不管有沒有賺錢,酒還是多少喝一點)
經由這些酒家女子的傳唱,後來這一句酒國歌詞紅遍了台灣北部

「肉粽大王」的生意結束了,我爸爸又恢復失業狀態
看到我爸爸在閒晃,辜清有介紹我爸爸去教會當油漆工
介紹時還吹牛說:「這是台北來的大師傅!」一副很厲害的樣子
我爸爸就這樣在教會當了半年的油漆臨時工

接著,辜清有因為認識台電公司的課長,知道台電在找臨時工
又介紹我爸爸去台電當了幾個月的臨時工
這段日子,我爸爸都借住在辜清有媽祖廟口的家

後來,台電在徵考正式員工,我爸爸就趕緊去報考
當時報考的有三十幾人,只錄取了三人
我爸爸是被錄取的第三名

考試內容有常識的筆試、一篇日文的作文和「實地工作」
我爸爸愛看書和創作,還替別人寫過情書,文筆大概不錯
考試官受過日式教育,很欣賞我爸爸那篇文章
聽說日文作文這一項,我爸爸拿了第一名

但「實地工作」我爸爸可就不太行了
什麼捲電線、挖洞、爬電線桿、牽電線的,其實他都不太熟練
最後會被錄取,我爸爸認為是辜清有幫的忙,去拜託來的
當時有些宜蘭的在地人很不滿
不滿一個只當了幾個月的臨時工居然得到了這份正職

我爸爸在台電的這份工作叫作「外線技術員」
常常要到宜蘭縣內各地去立電線桿的柱子
我爸爸把台電每個月的薪水全部給了辜先生
名義上是補貼在他們家吃住的三餐費用
實際上是為報答辜清友一路的情義相助
因為辜清有傳教士的薪水比我爸爸的還低
而我爸爸還另有「出張費」(出差費)可拿
他認為這些出差費足夠零用,這樣就好了

(每次說到這段情節,我媽媽就會笑著搖頭:
「你看你爸爸年輕時是不是傻得過頭了?
哪有人把自己整個月的薪水送人的?這不是傻人是什麼?
你爸爸年輕時就是這樣慷慨,所以娶我的時候,
『身軀頂一仙錢攏沒!』)

此後在宜蘭台電的日子,應該是我爸爸一段愉快的時光
他告訴我他在宜蘭時的一些小插曲:
他有一次回朴子,買了一簍四、五斤重的「在欉黃」芒果
拿回宜蘭送給辜清有一家人,宜蘭地區多雨,當時沒辦法種芒果
所以當時的宜蘭人沒看過芒果,一吃之下,都說非常好吃
大人們都吃不夠,所以捨不得分給孩子吃
放在「眠床腳」,一天吃個一、兩粒,慢慢享受
結果你猜得到,有一天發現,還沒吃完的通通被老鼠啃掉了
讓辜先生一家人氣個半死!



(1956.2辜清有在宜蘭的結婚照)

我爸爸有一次從南部帶那種長成有兩三、尺長的絲瓜種子回宜蘭種
因為當時宜蘭的絲瓜只種出短肥型的
我爸爸的長絲瓜大到可以收成時,路過的人都好奇問那是什麼東西
宜蘭人看著這些長長的東西,不相信那是絲瓜
一直到煮熟請大家吃,大家才相信那真的是絲瓜
紛紛來討種子回去種

我爸爸還曾經拿皇帝豆的種子去宜蘭種,可惜種不起來

我爸爸說在宜蘭的那幾年
感覺宜蘭人人很好、很忠厚,但比較沒那麼熱情
我爸爸在宜蘭時,還曾經去相親兩次
介紹的人說我爸爸來自嘉義,很聰明,但很兇
爸爸說當時的宜蘭人很尊重嘉義人

當時的宜蘭人有「半招贅」的風氣
名義上是男子娶進宜蘭女子,其實是男子入贅
負擔女子一家人的生活
也許是這個原因,讓我爸爸的相親行動沒有結果吧?

台電的工作很穩定,收入也不錯,我爸爸的日子變得順利了
但是台電做不到一年,堂哥吳鼎卻請人來催我爸爸回去朴子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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